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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在生命裡失敗的人】

初戀的亡靈 - 初戀的亡靈
台灣人不說「北漂」,他們會用更多帶點正向性的夢幻字眼形容那些投身台北大都會的年輕人。這打從林強那首不滅金曲出現時就是種刻板印象,後來謝和絃的〈台北台北〉似是想要為這種情懷增加點當代的市井氣,卻也始終抹不去中學生們──一如過了某個年代就再也無從消弭的「來來來,來台大;去去去,去美國」迷思──對於這個未知的、繁華的、可期的城市滿懷純粹到不諳世事的幻想與期待。
是啊,所以他們後來到底是怎麼走散的呢?
在還只是個不紅的綜藝咖時,有次她搭著捷運習慣性戴著耳機,耳邊響起了Lady Antebellum的纏綿曲目,讓近乎魔怔想著這個問題的她、忍不住摀著鼻前的口罩染濕眼眶。


那時候年僅十七歲的她當然不是一個人北上的,因為原本預想的藍圖裡,還有一個他。

他和她,不是什麼傳統定義的青梅竹馬。他們出身於一個容易在旅遊攻略與地圖上被忽略、唯有選舉時候會被大肆爭論屬於哪一派的沒落縣市。說是沒落,真提起繁榮也是清朝的事情了,無法被縣誌上熠熠生輝的描繪召喚的年輕一輩自是在接收報章媒體的台北觀點後對於這遙遠、陌生卻又熟悉的城市心生嚮往,遑論是從小就在舒適圈裡被眾星拱月的他倆。
歸功於不是很大的所在,他們從小學就在同一所學校(為此,聽說當時母親為了分到比較好的學區,甚至將她的戶口遷到一位遠房親戚的名下),中學考上了同一所國中的資優班,高中分道揚鑣各自到縣裡最好的高中和女中,最後是約定也是巧合,兜兜繞繞又考上了同一所大學。
那所大學的排名不前不後,他倆選擇的科系不好不壞,唯一可取的是,它位落於台北。
無線電視頻道都能見到的素人歌唱比賽、假日連播的都市偶像劇、新聞播報的攝影棚...無一不是出於這個變化萬千的城市,它可以充滿感性,也可以被藝文活動的知性填滿,最重要的是,它從來不缺乏理性。
楊德昌電影裏頭的台北,其實很真實。但也不知道為什麼,那個時候一心想要涉足演藝圈的她卻從來沒有認真看過〈恐怖分子〉,後見之明,興許是她從未認真看過這個城市。
年少的他們擁有青春,也毫不憐惜的揮霍青春。外頭的世界就像祖先亟欲闖蕩的廣袤海洋,讓他們一個個摩拳擦掌,魯莽得過分的期盼也不知道有沒有做好終將失望的準備。
也是,即便最基礎的常態分析也說明了成功人士是極少數的一群,青春期誰不認為自己會是故事的主角?就像那個時候,刻意不說母語偽作都市人的她和揹著高中打工買來的便宜吉他自以為有浪子風情的他。

然而,人生不是電影,何況就是電影也有那句出了名的:「我操,我操你媽的台北!」
儘管上大學找到了一群志同道合的夥伴組成了樂團,在練團室租金高、設備不足以及經濟來源有限的情況下,他在大三那年失去了一個團員,是個吉他手,之後第二個、第三個也因為畢業的就業潮走了,剩下主唱兼Bass手的他和鼓手自然只能淪落「解散」一途。
他輾轉待過幾個小眾的搖滾樂團,努力爭取Live的機會和寫出能聽的demo帶,然而縱使再怎麼想要說服自己是沒有伯樂欣賞、這個時代的群眾都被candy crush的響鈴洗腦了,YouTube上的觀賞人次總是不會騙人,而那些在首頁一點進去劈頭炸來的洗腦音符也不會。
這個社會不是三分鐘讀你一份備審資料的大學招生處,沒有錢、權和實力的前提,在「吉他社社長」這行字上逗留的三秒鐘都不會給你。再說,每年這麼多所高中的吉他社,你又有哪裡特別了?
究竟要一個才脫離校園的年輕人坦承自己不如想像中的有才華並不是件易事,這種不如意反倒成為他的執念。
他的靈魂無可避免的憤世嫉俗,他的軀體卻無法不食人間煙火。
他無法放棄、同時憎惡著一事無成的自己,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夢想」並且自導自演了一齣不畏辛勞也要咬緊牙根堅持下去的大戲,實際上也不過是沒有勇氣再用一個十年追尋另外一個夢想。

雖然清麗,放眼娛樂圈裡倒也沒有特別吸睛的她也沒有得到幸運女神的微笑。
一開始她以為是模特的平面廣告,後來發現是出現在家樂福月刊上的發熱衣廣告;隨後她決定退而求其次從配角做起,能接到的最好通告卻是在購物台當搔首弄姿的show girl;上需要勞心勞力的外景節目時,除了主持人慣性的鹹豬手之外、她也只會被打上「拉低智商搏出位的不知道是誰」的標籤。
他討厭著收入與存在意識薄弱的自己,卻不知道為什麼的對於她特別寬容,每回聽到她上的節目播了就會像個忠實的小粉絲般就著網路上放送的影片一幀一幀的剪下有她的片段,尤其熱愛蒐集那種不用ps就醜得可以轉職諧星的截圖,日常威脅要在生日時放上她的FB粉絲頁──但是後來,出現在動態上的往往都是攝影機下她難得比其他女星都好看的一幕。她出道的第一年時,還曾經被他做的回顧影片弄哭。
為了彼此的星途考慮,他們從未承認過兩人之間的關係。就像在還是少年少女的時候,他總會在放學鐘聲響起後花上半個小時牽著單車徐行到無人的女中後門,等繫著標誌性的馬尾的她揹著側背包笑盈盈走出來,一雙金童玉女比肩走在前往補習班的路上,享受那種如六月的風般私密、微熱且曖昧不明的情竇初開。
她曾想過,如果當時他們能夠莽撞一點的捅破那層紙,後來會不會也為彼此更勇敢一點?
這個問題太難,對當時的他們是如此,現在也是如此。況且,是她先與這種生活道別的。


在她從大學畢業後的第二年,正確來說,是接到第一張來自高中同學的喜帖時,她深刻的感覺到自己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無論是她,或他,都不能再這樣可有可無的過下去了。

當時她在通告裡認識了一個由網路直播竄紅的小模,對方心不在焉的邊滑著手機邊向她提了幾個東區的例行性派對,心裡指不定也是想著她一副乖乖牌樣沒可能會出現,以至於後來真的在泳池趴碰上時有意為難的領著連夜店舞曲明列的dress code (bikini tops, coming off) 都不懂的她到派對核心人物的圈子,似是想要讓她因出醜而知難而退。孰知裡頭一個南方城市來的富二代聽她是老鄉反倒生了興趣,一來二往見她也不排斥,理所當然的提出了圈內人都懂的那種交易。
在接到對方滿是調笑的電話那一夜,她沒有入眠。因為ATM每日提領有最高上限,被跑趴折騰得日夜顛倒的她難得起了個大清早,趕在銀行剛開門就臨櫃提出了戶頭裡的所有金額,滿面憔悴以及種種不合理的舉動險險被行員當作是電話詐騙案的受害者。
勉強微笑的從警員的盤問中脫身後,她騎著小綿羊回到了兩人合租的公寓,前夜在酒吧兼職到凌晨兩三點的他還在睡夢之中,似乎被大樓整修吵得不安穩的維持著用被子蒙住頭的姿勢。這總讓她想起以前遶境隊伍經過校園旁的馬路時,他也是這樣像是要將自己與外頭的嘈雜聲響隔絕成兩個空間般的彎下身子護住雙耳,而她在的時候,他則會將她拉離看熱鬧的同學們、在無人的角落用雙手摀住她的耳朵,儘管她對沖天炮的聲音沒有他想得那麼反感,但從那與她耳廓相觸的掌溫和面對面時他無法掩飾的皺眉,她並未阻止過對方堪稱雞婆的行徑。
這次就讓我雞婆一回吧。她沒有暗自啜泣,似乎也覺得自己絕情到可悲,用超商點數換來的限量公仔將一大摞紙鈔鎮在床頭櫃上後,她站在床邊又環顧了一周這個充滿兩人生活痕跡的小窩:牆上用可愛紙膠帶貼著的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她、冰箱門有用磁鐵壓著的水電費帳單、小陽台(其實只是窗戶往外延伸的一小截違章建築)上的衣衫因為陰雨綿綿的天氣始終透著點潮意、小茶几上堆著吃到一半的食物與就要被時代淘汰的厚重筆記本、玄關處永遠堆著一包不知何時會被記得拿出去丟的資源回收...一切的一切,都透漏著某種亟欲修補的貧乏。
而她是真的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能耐修好那些事物。


她後來拖著為了上大學特別買的那只行李箱走了,順便丟了玄關的那包垃圾。
大概也從共同好友聽到一些傳聞的他沒有過問,估計是考慮到她那邊的處境,只有在過年過節的時候才會轉發一些群組裡瘋傳的罐頭訊息,完美的詮釋了一位多年不見的中學同學。
而被先前求之不得的節目通告與戲份砸得措手不及,她在過了很久之後才藉別人口中得知,即便有了那筆錢,在半個月後他的樂團依舊遣散了,沒有經紀公司依傍的他不知經由怎樣的管道睡了一個製作人,從藝名開始改頭換面,後來被包裝成一個家底乾淨的偶像型歌手,即便是老粉也只能從網路上搜出一些以前他在河岸音樂會不插電演唱的小清新飯拍影片,沒有什麼視覺系的妖魔鬼怪風,相對也沒有什麼可以落人口舌的黑歷史。
「原來平庸在這個年代也能成為一種優勢。」幾年後的某個夜裡,還在片場拍戲的她收到了一封來自熟悉號碼的簡訊,沒頭沒尾的,她讀了之後心裡到底是不安,卻是謹守著友人的界線、發了一句疏離而制式的「怎麼了?」過去,過兩日沒收到回覆便刪了手機的通訊紀錄。
又過一周,她從經紀公司一個以清涼扮相走紅的「師妹」的閒談裡得知,他的唱片在發行日的隔天就因一個勢頭正好的獨立音樂人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的po文,嘲諷「歌手呢,要是沒有自己(創作)的作品,那還稱得上是個歌手嗎?」連帶受了影響,周末收盤連五大金榜都沒有進,讓砸了錢的高層很不高興,若不是念在合約上講清楚三年出三張唱片,也許就把人雪藏到不知道哪個小角落了。
假設這世界真的按照反向人理論運行的話,當時因為一齣深夜偶像劇混得雲起風生的她也不免懷疑,是不是她悄聲無息偷走了他的幸運?就像是《愛情,兩好三壞》裏頭以為自己把男主角的好運都吸走的古怪女孩──
可惜,連戀愛的運氣都極為欠乏的她、怎麼可能會有妖怪小雪奮力一擊的勇氣?

張愛玲說生命是一襲華美的袍子,上頭爬滿了蚤子。她卻想,如果他們一開始選的就是那些連蚤子都嫌棄的洗白衣衫,是不是就不用一再在深夜品茗那種被寂寞嚙咬的苦楚?


她紅了五年,橫越二十出頭的、人生中最好的五年。方始是黃金時段本土劇裡一個出現三集的配角,劇情搭上了那段時間的社會新聞,賣命演出不巧出了bug被眼尖的網友截圖下來,意外混了個臉熟,後來傍個好金主被塞入偶像劇當一個人設討喜的女二,毫不意外的一炮而紅。
冥冥之中,她兜兜轉轉又走上了少女時期渴望的那條路。
然而不知道是她中途已經繞得太遠、抑或得之所償的人往往有著不自知的任性,她常感覺自己是童話裡被紅舞鞋迷惑的女孩,縱然承受困乏及疼痛之苦,一旦跳起舞就註定要背負著罪狀不斷跳下去。
最先捧她的那個富二代從一開始兩人處著的時候就沒有掩飾過對於火辣嫩模的喜好,對之後轉型優雅女伶人設的她更近似於一種對於老鄉的照拂,以至於她真正忙起來時也沒有多糾纏,自顧自的和夜店裡的妹打個火熱。
在她因電視劇的固定戲路陷入必然的瓶頸期,盯著官方帳號上那一排彷彿是反覆拓印出來的甜美笑容,她發現自己居然會想吐的時候,一度以為自己大概是沒有救了。真正說來,她絕對不是那種稱職的包養關係乙方,假若雙方的角色對調,她都不確定自己有沒有那麼寬闊的心胸去花一筆大錢買那麼多獨守空閨的夜晚──儘管他們都心知肚明,那個富二代並不是那麼守規矩的人──饒是不談那些日久生情的鬼話,在美貌甚至被視為滯銷品的年代,她的態度也堪稱冷漠。就在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認為富二代會將她冷著冷著就一腳踹開時,操著一口帶著台語腔的北京話的金主卻意外的找上了門,倒不是偶像劇裡什麼包養出真愛的荒誕劇碼,富二代令人意外的以一個平等的姿態將她帶進了朋友圈。
而當她被引見到某個商二代面前、見到對方眼裡毫不掩飾的殷勤時,她就明白了這些大張旗鼓所求為何。
望著青年完全不符合她審美的內雙,她溫婉一笑挽上了對方的臂彎。


於是她從偶像劇小花成功轉戰大螢幕壁花,又從大螢幕可有可無的配角轉而擔綱要角,幾年間即使不至於獲獎無數,出鏡率和普遍正面的評論都使得這一路過得還算順遂。
最重要的是,這一切並非建立於一紙無法攤在明面上的契約,而是愛。
連她都覺得可笑,居然真的會有人愛上這一身日漸凋零的皮囊,及那些捏造出來的柔美性格。而當商二代在可以俯瞰整個台北夜景的高樓飯店房間裡,跪下來向她掏出那個女孩們夢寐以求的小方盒,玻璃落地窗對面的玻璃看板令人無法忽視的閃爍著一排「Will you marry me?」時,她竟然除了尷尬之外內心毫無波瀾。
假如這是戲劇片段的話,估計會被感動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熟女少女們斥責「冷血無情,狗養了那麼多年都會有感情,更何況人家對你那麼好!」。很多人常會被他們這些人名面上男/女朋友的稱號迷惑,究竟她不是偶像劇裡不諳世事的勵志少女,商二代更不可能甘於淪為那種不求回報的深情男配,那些美好的想像終究是泡沫幻影,一如她面對對方這般大動作的示愛也沒有拒絕的話語權。
很久之後,當她回想那時熱淚盈眶說出「我願意」的自己,大概也是近乎職業病的反射動作所致吧?

在再也沒有人會關心她真正喜歡什麼之後,她太習慣將自己包裝成觀眾會喜歡的那個樣子了。

那天晚上她藉口要回家知會以往的好友及經紀人一眾這件事沒有留宿,顯然在興頭上的商二代也不疑有他,再三確認她可以自己回到住所便驅車出外到夜店和玩得好的那群人喝了個爛醉。攔了三台計程車都不停後,她戴上了口罩並從皮夾底層的一個暗袋抽出了許久沒用的悠遊卡與耳機,整了個普通通勤族的扮相久違的走進了捷運站,背靠在車廂門旁的欄杆上望著窗外萬家燈火,聽著The 1975的音樂清單時忽然想起了在高中聯展時翻唱過這個樂團的他。
十七八歲的他們與現在相比總是比較坦然一點,喜歡什麼就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他那時沉迷於八零年代的搖滾,Duran Duran和The Cure將一個英文學得不怎麼樣的高中生迷得神魂顛倒,某天偶然在YouTube的推薦音樂裡發現了這個英倫樂團後就走火入魔般的瘋狂練著他們的歌並且模仿主唱Matty的口癖,在學校的社團發表時操著不夠精確的英國腔耍帥了一把:「This song is about ‘loving someone’.」語畢還騷包的對當時在台下的她眨眨眼。
年輕的他們沒有想過世界會這麼大,大得讓人如此無能為力。很多事情,到底只有愛是不夠的,可憐的是,他們僅有的愛還是在這一路上逐漸喪失的信仰,彷彿以身驗證的瑞斯丁娜。
捷運飛馳的聲響掩蓋過她的低聲哼唱,正好是他們都很喜歡的〈Robbers〉。

"But if you just take off your mask to find out that
everything's gone wrong, wrong, wrong..."


後見之明,比起青春電影,她的人生大抵還是近似於八點檔,拿一個最簡單的例子來說好了: 婚十之八九是結不成的。
忘記從哪部電影看來了這麼一句話,她深以為然,「每段關係裡,都有獨裁者。」
許多人以為豪門認為的門當戶不對只針對財富上的懸殊,實際上,無論是哪個族群都存在著排外性,而擁有的更多的人本來就有更多發號施令的權利與權力。可能這麼說是市儈了點,然而這又可悲的屬於社會結構的一環,組成這個巨大怪獸的人們掩耳盜鈴的活著,憂愁者多,快樂者少,向來如是。
大家看言情小說常以為富家拆散愛侶的方式只有拿支票甩女主這一招,實際上,錢能解決的往往是小事,遑論權力本身為人詬病的,正在於它多的是足以將人毀掉的腐敗。
商二代在那一夜後沒有再出現在她的面前,就連她的經紀人也隨一擁而上的負面新聞在生活中神隱。這場鬧劇的角色分配在蒼白的日子裡逐漸揭幕,原來撕下名牌的她是自以為能取代女主角的惡毒女配,那些閃亮的、燈火華然的、被華麗衣裳包裝的一切從來就沒有接受過她。
事過境遷,其實她並沒有懷疑過青年那時說出的「愛」,究竟他們那類玩世不恭的人本來就有不用負責任的特權,能夠有開口片刻的真心已然不易。

簽約公司的PR在這蝗蟲過境般的風波裡不動聲色,任憑她的聲望、她的工作、她的曝光度、她的依賴、她的信任、她的靈魂一路向下沉淪,最終成為棄子。
夜裡,他發來了個簡訊,在所有人都對她避之唯恐不及的時候,那聲「Line~」的提示音在空蕩蕩的單人套房特別清晰。他在內文第一次用上了「我覺得你會喜歡」這種主觀的字眼,下方附了一個冷笑話。
她想了三天,這回總算直接打了電話過去。直到電話接通時,她才後知後覺的發現自己根本沒有考慮到對方是不是適合接這通電話的時機點,話筒那方經變壓器轉換的聲線一開始聽來有點乾巴巴的,他錯愕中帶點不知所措,她多年來的高嶺之花人設也使得對話幾度難以進行下去。就在她再度萌生了「是不是不該打這通電話」的念頭時,他因為小心翼翼而放輕音量的問了句:「所以,妳現在,嗯,快樂嗎?」
中學時讀李煜只覺得這位亡國之君莫名煽情的她,在這一刻徹底體悟了何謂無語凝噎。
那些遺憾的、不知道要怎麼表現的憤怒的、用青春換來疼痛的、不勇敢的、繁瑣而支離破碎的她像是在這一刻重新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她,像是十七歲得到大學錄取通知時高興到丟臉得哭出來的她,那樣猝不及防的掉下了眼淚。
兩人之間只剩下輕淺的呼吸聲,他沒有過問、靜靜聽著她抽著鼻子,時而衣服摩擦的細碎聲響體貼地告訴著她自己還在。
那天夜裡,是她整整一個月裡第一次沒有失眠。


後來,後來的事情她也記不太清了,牽扯的人事物太多,她只知道自己到公司裏又被唬弄著簽了一份文件,就此她再也和這個圈子毫無瓜葛──倒不是那間公司有那麼大的能耐得以阻礙她的星途,而是讓她落馬的人已經釋放足夠的訊息給那些想要分一杯羹的圈內人,沒人想要淌這渾水。
手機循環著〈忠孝東路走九遍〉的她低調退了房租,帶著身上僅有的現金回老家避了一段時間的風頭。對她這職業頗有微詞的父親前幾年過世了,母女連心這種難以用科學解釋的感應似乎真的存在,獨自在老家那棟舊公寓住著的母親下班回家見到侷促坐在沙發上的她只是淡淡說一句:「冰箱裡有切好的蘋果,自己去拿出來吃。」
突然返家的她那晚只能和母親一道睡在主臥室,深夜時她被母親隱忍的啜泣聲驚醒,先是徬徨而後湊了上前,抱住了這位生她育她的女子沉默不語。

在一個平常日,她獨自到父親的塔位前上了香。骨灰甕上頭的照片是曾經年輕的、她不熟悉的父親,西裝筆挺,五官端正,神態輪廓和正色的她有點相似。望著那張略嫌陌生的面容,她突然無法自持的又紅了眼眶。
在眼窩滾燙的淚水沿著臉上的曲度畫出不規則的弧線,她自知應該要儘快離開免得碰上麻煩,卻無法將腳步挪動分毫,像個孩子般無助地杵在原地用手背一再胡亂地擦著臉龐,似是要將眼裡那些水珠如同瘀血般揉散。縱然沒有化妝也不會有妝花的疑慮,帶有鹽份的淚珠與鼻涕因生理反應像是汛期的大水般湧出,這般鼓搗下她仍舊不掩狼狽,直到有人將她一把帶入懷裡並塞了一包面紙在她手裡。
「別叫,趕快擦擦。」過大兜帽下他放低的聲音令她立刻安下心來,攤開手上被揉得皺巴巴的紙巾大聲的擤了鼻子。
見著他從兒時就不掩飾的嫌棄眼神,她自知不合時宜的笑了出來。
「你現在有女朋友嗎?男朋友?金主?砲友?」
「靠啊妳在這裡問這種問題會不會太誇張?」大驚失色的他嚥了嚥口水,在她的注視下還是面有難色地回答了問題,「沒啦,都不是歌手了要什麼金主。我不是gay,沒錢哪來的女朋友。」

於是她牽起他的手,像當年來不及做的那樣,望向父親塔位的方向。
「爸,跟你介紹一下,」她側過頭看他,笑得有如七月盛放的焰荷。「這是我以後想要一直在一起的那個人。」
從十五歲就是。


Fin.

這篇文完結於7000字上下,篇幅長了點,但我想要好好描繪出女主和男主身上的無能為力和那些我們會稱之為「愛」的事物。
很多時候我們是無能為力的,無論對自己或是別人,因此才必須很強烈的認知到,愛無法拯救一切。

我愛你,卻不能拯救你。甚至,我都拯救不了自己。

這年頭很多小說會樣板化的描述包養出真愛或者遇到好機緣踏上康莊大道的故事,我也喜歡讀那樣的篇章,究竟這個世界的面貌已然太蒼白,偶爾對於現實避而不談,虛掩那些藏汙納垢的寒傖也未嘗不是一種對於現世的尊重。
我向來都不是想要打破人們的夢想,而是希望在那些失望的眼神裡找到光亮。
話說得太多就沒有意思了,這篇文我從朋友那裏得到很棒的反饋,我希望你們同樣喜歡它,也歡迎在評論和我討論。
最後,謝謝在這樣浮躁的世道還能讀完麼一大段文字的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