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訪客

是夜。

啪啦。啪啦。
紅色的花光、沙塵飛揚、尖叫聲……

賀瑞斯從睡夢中驚醒過來。他想,夢中的潛意識中的畫面大概是家裡面發生的事情,啪啦啪啦地響著的花火硝煙。穗哥哥說的所謂「裝修」,其實,是戰爭吧?他想,被騙了。

是噩夢。賀瑞斯摸一摸濕潤的眼角,他想,哥哥教過自己的詩句閃過腦海:抬起頭看到了明月,低頭會想起故鄉。賀瑞斯往窗外看,扶疏的樹影中掛著一彎月牙兒。他不記得來到這裡多久,只記得離開家多久了。自己身邊的熊貓娃娃、藏在枕頭下的炮仗、身上的大紅唐裝,都在自己耳邊輕輕念著:你不屬於這裡。

哥哥也在看這個月亮吧?
千裏共嬋娟,詩人如此許願。

他把從香|港帶來的東西裹成一團,躡手躡腳地走出了門口,左右伸延的迴廊指向一片漆黑。賀瑞斯完全不知道房子的設計和佈局,他只知道不斷向前,碰上了分岔路就憑直覺地走——總有一條路,可以回家,他告訴自己,反正,他也看不清了。

「賀瑞斯?」亞瑟從文件中抬起頭,時鐘指示著已經是淩晨兩點了,一個身影在門外迅速掠過。

This can wait.
亞瑟把筆放下,走出房間,追著奔跑著的身影。孩子聽到了動靜,加速向前。賀瑞斯在下樓梯的時候發現身後的英|國人已經非常靠近,把炮仗扔向他。亞瑟出於本能地避開,定神後一看,根本就沒有點火,只是賀瑞斯已經跑遠了。

最終,亞瑟是在走廊的一個青花瓷器花瓶旁發現賀瑞斯的,他蜷縮成一團,緊緊捏著自己的衣領,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棕色瞳孔的秘密昭然若揭——那從來不是故作深沉的成熟,只是一個找不到家的孩子、迷途無助的哀求。

「哥哥?」賀瑞斯帶著哭腔提問,抬起眼看。
不知為何,亞瑟注視著孩子的眼睛的時候,他聽到自己在用最自信開朗的聲音回答:「雖然不是你的親兄弟……不過,也差不遠了。」

兄弟。這一個詞狠狠地敲在亞瑟的心臟,不,是兩人的心臟。話說出口的霎那,亞瑟想,他們兩個人大概是同病相憐的可憐蟲。

「來,別怕。」亞瑟慢慢地說,希望孩子能聽得懂。他跪下,讓賀瑞斯伏在自己背上。「我們回去吧,明天就會更好的。」

那夜的迴廊中只傳來穩重的腳步聲,以及那年長的國家,輕輕哼著的古老歌謠。

第二日,早晨的太陽如樣升起,兩人在歌謠之中守護日出。

「香港少爺,今天早飯之後請到亞瑟先生的書房去,先生為你準備了課業。」管家微笑說道。
「課業?」一個陌生的詞彙,賀瑞斯歪著頭問道:「能吃的嗎?」
「不能吃的。」管家強忍著大笑的慾望,回答道:「是要學習的東西。」

喬治·麥金尼在柯克蘭府十年了,大概這輩子也會在柯克蘭府工作。所以,他知道在這個房子裏面居住的人,不是單純的人類,而是國家和地區的化身——最新來到的,是東方的賀瑞斯。

初初來臨的時候,賀瑞斯把自己關在房間裏面,拒絕其他人的接觸,自己進房收拾的時候,總看到他緊抱著娃娃坐在一角,猶如木偶。喬治發現,這東方人開始打開心扉,開始努力接受這一個地方,開始面帶笑容。

他有一種莫名的感覺:這個孩子,不同。

書房。亞瑟從報紙中抬頭便見到在門口站著的紅色身影——賀瑞斯一直穿著從中|國帶來的幾套唐裝,在歐式大宅裏非常容易認出。他向賀瑞斯招了招手,示意他過來,說:「喬治也跟你解釋了,既然你在柯克蘭府居住,也是大|英|帝|國的屬地,應該開始學習我們的文化了。」

賀瑞斯在亞瑟對面的沙發坐下,認真地聆聽。

「要學習的東西太多了,雖然我很想全程教導你,但是我還有其他的工作,所以有些功課會交由老師負責。」亞瑟看著孩子一邊聽一邊點頭,微笑解釋。

「英文、禮儀還有音樂,這些都是紳士的基本。」他如數家珍地說:「作為一個地區,我還要教你法律、政治和經濟……」
「經濟是甚麼?」孩子舉手問道,倒真的變成上課了。
亞瑟揉了揉太陽穴,果然是要從頭教學:「就是如何賺取最多的金錢和利益。」

「有用?」
「有用。」

「不過在這一切之前,我們先為你找套合身的西服吧。」亞瑟頓了一頓:「做幾套新衣服,好嗎?」
「嗯嗯!」賀瑞斯點頭,很興奮的樣子。
「那我們先找找有沒有合適的衣服,裁縫做好之前可以先穿著。」

賀瑞斯在衣帽間內棉質的森林中探索的時候,亞瑟已經找到了尋找的大木箱。封塵的木箱裏是孩子尺碼的衣服,從悠閒服到正裝也有,亞瑟拿出一件,把賀瑞斯喚了過來——正在和一條圍巾搏鬥的孩子一拐一拐地走過去。

亞瑟半跪在地,把西裝外套擱在孩子的肩上,袖子太長,亞瑟在心中記著。賀瑞斯打了個大大的噴嚏,手腳一亂,便被圍巾絆倒。這下衣服倒真的合身了——作為被子。

「先湊合穿著吧。」亞瑟笑道,拿走了西裝外套,又比對了幾件悠閑服,總算找到和尺碼的衣服,最後把那條和賀瑞斯「誓不分離」的圍巾也一拼拿走。

走出房門的時候,賀瑞斯把玩著圍著脖子的全棉圍巾,抬頭看握著自己的手的亞瑟,問道:「亞瑟先生,那些是你小時候的衣服嗎?」

亞瑟止住了腳步,孩子的好奇勾起了一段段回憶:那個曾經穿著這一些衣服,在柯克蘭府奔跑的、天真爛漫的孩子,和他天空藍的眼睛。只是……卻沒有泛起那份過份熟悉的哀傷。

「是你阿爾哥哥的。」亞瑟回答,他甚至對自己的平靜語氣感到不解:「他長大了、搬走了,衣服就留下來。」
「我長大也要搬走嗎?」

亞瑟在孩子疑惑的目光中,指著窗外,道天氣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