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能投降……不能……
已經來到了，再下一步，就到北京了！
天朝不可能投降！
他們都是魔鬼！抵不住的……抵不住了！
王耀，你是要向蠻夷下跪嗎？
很痛……很痛……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只是換一些銀兩、幾個商口，對比起這種痛……
柯克蘭，要拆散你的一家啊！
他們只要一個小島：一塊石頭，換整個國家。
不可能……不可能
王耀。

王耀在淩亂的思想中瞪大了眼、坐直身，冷汗沿著額角流下，他不知道是不是累。這一切只是個惡夢吧，他想，喘著氣，只要明天早上醒來，他會發現，金髮碧眼的使者已經跪在大廳之前，準備獻上寶物，稱他為禮儀之邦、一代霸王了。

第二天早上，他看到京恭恭敬敬地他身前站著，北方青年難掩疲態，縱然筆直地站著，王耀卻像是聽到了慌亂的心跳。

「京，他們走了，對吧？」
青年搖了搖頭。
「我們還有別的選擇，對吧？」
青年再次搖頭。

王耀的目光模糊了，淚眼卻比何時都要看得清楚：自己已經落敗了，天朝隕落的現實。滿腔的怨恨，徹身的鈍痛，總算看清楚了。

只是……為甚麼，要我夢醒？

「京，他們要的那一塊土地，給吧。」
王耀看到京咬緊了牙，深深吸氣，目光中透露著難以置信——王耀知道，這是幻想破滅的哀鳴。

「是誰啊？」王耀問，嗓音隱隱帶著哭腔：「他們要帶走誰？」
「是香|港，大哥。」

王耀沉思了一會，握在木椅扶手上的手越收越緊，他壓不住顫抖，蜷縮起來。京才踏前了一步，卻立即聽到王耀撕裂心肺的痛哭，總是高高在上的大哥此刻猶如孩子地流著淚呼喊。最後，連人帶椅跌在地上，膝蓋重重地打在地上。

青年切齒地咒罵：「他媽的洋鬼子！」

王耀卻顧不上糾正他的無禮，此刻他的心被個問題所籠罩：英|吉|利的攻擊掠奪可能撕裂這個家，但是真正粉碎這個家的，是如此一個他無法回答的問題：

香|港……是誰？

此時，在王家最南的角落，香站在小板凳上，點算著平攤在床上的幾件衣服。穗告訴他要外遊了，讓他把東西都收拾好。他跑到書桌前，比對著幾本書，想著要帶那本。

「東西都收拾好了嗎？」穗從門口進來，強撐起一貫的溫柔。
「帶哪本？」香舉高了兩本書，一本線狀的唐詩三百首（要做個君子，他說，也不知道從哪來的念頭），一本是穗從上次來訪的英|國商人買來的童話書。

穗無言地走過去，把那本中文古典放在包袱之中。一摸，發現衣服微微隆起，眼梢中看到弟弟忽而高聲地與熊貓娃娃說話起來，天氣真好呢、遠行去吧！他毫不自然地說。穗掀起了衣服的一角，發現布衣裏藏著一根炮仗，忍俊不禁，裝作沒事地包起行李，喚弟弟過來，要出門了。香以為哥哥沒有發現，笑不攏嘴，放下了熊貓娃娃在板凳上就跑向哥哥了。

穗握著弟弟的小手，眼目低垂，說：「不帶安安了嗎？安安會寂寞的啊。」
「安安看家。」小孩認真地回答。
「帶著安安吧。」穗說：「我讓你滬哥幫你看房間。」
香喔了一聲，就跑去把娃娃抱在懷裏了，接著倒是看著空蕩蕩的板凳猶疑了：「那……」
「那傢伙年好得很，不用怕他悶了。」

王耀。
穗握著弟弟的手離開時，心中想著：
——如果你知道這孩子，你忍心嗎？

靜海寺。

煙霧彌漫的房間裏，兩種語言此起彼落，討論條約上的各樣細節。金髮碧眼對著黑髮棕瞳，通曉兩語的翻譯員面對面僵持。

王耀監視著整個談判，他讓略懂英語的滬站在身旁為他翻譯。王耀看著英方陣營中的亞瑟，看著一班在自己的土地上、找自己利益的人，胸膛內是不曾預料的空洞。五千多年了，他從來沒有落在如斯田地。

哪怕是七國爭霸、三分天下還是匈奴滿族，他都見過：政權更替而已，他從來也是屹立在山嶽之上、不能動搖的存在。今天，蛟龍才發現自己不過是條蟲子，被白羽鳥兒咬噬撕裂。

他希望自己仍然是一直所相信的天朝上國，但他再也騙不了自己。

漸漸，穿梭的雙面人一個又一個閉緊了口，官員也返回席上。義律朝亞瑟點點頭，後者會意招手。他轉身，步向王耀，腳上的皮靴敲在地板上，噠噠、噠噠地響。王耀深吸一口氣，他知道，時候已到、他無力抵抗。

「那孩子，我帶走了。」亞瑟開口，低沉的嗓音清晰說著王耀抗拒的事實，赤裸地誠實。
「為甚麼？」王耀問道：「我能給你錢，只要你立即離開……」
亞瑟搖頭——你不能，他只是不想說出口。
「那最少告訴我，為甚麼要拆散我們一家？為甚麼……是我們……」

「王耀，比你想像的，要大多了。」他如是說。

寺外。
穗把包袱交給弟弟——王耀只讓他送路到這裏，他幫弟弟整理好頭髮，口中念著在外面要多小心，不要著涼，不要亂吃東西，弟弟聽著叮嚀，一本正經地點著頭，雙眼倒是一如以往地東張西望。

「小香。」門打開了，走出來的是滬，香抬頭看著有點陌生的親哥哥，只懂繼續點頭，身子倒是靠向穗了。
滬半倚著門，視線越過孩子身旁的青年，他朝香輕笑著說：「時候不早了，過來，耀大哥想和你道別。」
回頭得到哥哥的肯首，香奔奔跳跳地跟著滬走進去。

這是香第一次見到王耀。

自他出生、擁有意識，就知道自己屬於王家，而王家的大哥對香來說，大概就是世界的化身了，如今正坐在長桌的一頭；長桌的另一端，香認得，是在自己的家探望過的外國人。

「從今天起，你要跟著我到英|國。」那個金髮男子說。他的眼睛是翡翠的顏色——這是香對於亞瑟的第一個印象。

良久，王耀點了點頭，亞瑟又感覺到，腰間的佩槍在微微發熱，他的這個帝國，就是靠這樣的手段締造出來的。美洲大陸之時如此，今天也如此。我們這些帝國。亞瑟在心中暗暗嘆息，日不落的代價是一次又一次閉著眼點火，一次又一次捂耳不聽子彈傳統血肉的悶響，一次又一次……

「耀哥哥，怎麼了？」孩童澄澈的聲音打破沉默，他不解地看著兩人。
王耀看著面前的孩子：明明才剛於自己的大腿齊高，他還沒有機會與他好好說一次話，就要把他送走——作為戰爭的代價，送到白羽鳥兒的嘴中。於是他走過去，緊緊抱著孩子，說不出話。
「旅行啊！」香騰出了沒有抱著熊貓娃娃的手，勉強地伸高、拍了拍哥哥的肩膀，他說、帶著孩童特有的天真笑意：「會回來啊！」

會回來啊。
是啊，會回來的。
王耀喃喃自語。

「哥哥會接你回家的，一定。」王耀在香的耳旁，低聲許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