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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棵長在荒漠中永不凋零的落花樹

落花樹 - 一棵長在荒漠中永不凋零的落花樹


編者按:這份筆記發現於知壯古城遺址北五公里的洛漠中。本刊記者取得知壯歷史文化研究委員會的同意,由本刊公開發表這份筆記。筆記寫作年份不詳,但根據手稿末端的簽名,筆記原作者應為失蹤植物學家綺絲教授。綺絲教授為上世紀N大學優化社會環境學院院長,從事珍奇樹木與城市美學之研究,對我城發展貢獻良多。綺絲教授失蹤前曾公佈會尋找不朽之花,此筆記應為研究途中之遺稿。筆記詳盡記載教授對神木落花樹之觀察,並運用主張學術作品該富建築美繪畫美音樂美,從而提升白紙黑字與知識發掘之優美度的鳥托博士所創立的自由奔放沒有腳的筆記體寫成,乃屬當時先鋒論文之列。為保留珍奇樹木與城市美學之學術材料以助後世繼續研究,以及充實知壯古城的史料以鞏固我成旅遊發達國之地位,本刊謹將筆記全文發表。

樹形:

荒漠之中,萬里無人,只遠遠眺見一棵樹幹筆直,傲然矗立在黃土之上。樹只有枝,沒有葉,可以看出枝幹的向上伸展的形態,彷彿在祈禱,在環抱太陽,在向光明伸出魔爪。樹下血紅一片──如血淚。此地,像是誰為了誰殉了情,沙漠傳來的呼嘯又恰如什麼人在低吟思念的歌。

想不到,在這酷熱的環境下還感覺到一瞬寒意。走近一看,卻不見淚水,地上只有朵朵鮮艷奪目的紅色花兒。

花兒是重瓣的,一層一層,使花兒看起來更豐盈,配上單一的熱情的火紅色彩──沒有混雜其他庸俗的色調,這朵花,看起來就像女性高潮時豐潤的嘴唇,將最美最動人的一刻刻落在花瓣上。花一般皆具雌雄兩蕊,可是它們卻異於常花,只有一個性別──亦即,有雌蕊者則不見雄蕊,反之,長了雄蕊的就沒有雌蕊,好像本身每朵花都有其獨特的身份。只見散落在地上的數十朵皆如是,似乎並不是單一幾朵異變而成,而是品種本身就是這樣特別。

花蕊是鮮黃色的… …不,並不是庸俗的黃,而是媲美古代埃及巴比倫眾王那埋藏千年仍能綻放異彩的黃金一樣,閃閃生輝。而花蕊雖雌雄有別,但每朵花的花蕊都像樹木的枝幹一樣,向天空作環抱狀,在禱告什麼,在祈求什麼,在渴望什麼… …

一朵盛放中的紅花經過我的頭髮,徐徐落到地上,猶如英雄殞落,卻又毫不殘缺,保持著一貫的英姿。直至拾起飄下的落花,才發現它並不嬌弱一碰就變形,它反而質地如蜜蠟,封存花兒盛放時的美麗。

後來我意識到,這也許真的是傳說中的落花樹。

對話:

我與她對話,是來了大約一個星期後的事。

是的,尋找不朽之花是我的夢想,可這些虛無縹緲的夢此刻卻突然實現了!這偉大的發現將來必定能造福社會,對於植物學史,甚至科學的研究都能起相當大的推動力。將來的人也必定記得發現落花樹的這一天,然後將尋找、發現落花樹的這段歷程流芳百世。

七天,我靜靜觀察著花與樹的形態,默默思考著這只有樹的四周才凹凸不平的地形與樹的存在有什麼關係。依靠著帶來的麵包樹所提煉出之營養液充飢,這星期我只專注研究,又一直等待想要看花開花落的過程,只是這幾天落花樹靜止了,像看戲,什麼都不做。

忽地她跟我說話了。

喂。

誰?(幻聽?一定是餓昏了頭,回去一定要再研究如何改威麵包樹的基因)

我在看著你。(笨蛋我在叫你)

誰?(明明這裡什麼人都沒有,一定是我開始患上了遠離人煙忍不住要說話候群症)

是我,(你們叫我)落花樹。

話匣子就是從這麼愚蠢的對話打開,不過我就真的開始與她說上話來,愚蠢地開始,也許,亦會愚蠢地結束罷?

花期:

於是我問她,什麼時候有機會看到枝梢長出紅花的花苞繼而盛放?她只是笑了笑,不知是笑我無知還是覺得這個問題不設實際──花期全年皆是,只是要花開必須等待養料。

(哪有花全年都是花期/好厲害/什麼養料/滾滾黃沙中有什麼養料可言?)正想加以追問的時候,一絲詭異的笑容──夾雜著興奮、嘲弄、慾望──掠過我的皮膚,寒冷如一初在荒漠中發現她時的情景。

遠方有個小伙子,西裝筆挺,手裡還拿著個公事包,沒有為沙地隨壓力的改變而變得腳步蹣跚。他走到樹下,雙臂抱著樹幹,口裡好像唸著什麼。在小伙子走近的時候,落花樹漸漸變得前所未有的溫柔,樹順著吹拂的風像天使一樣唱起了輕柔的頌歌。此刻的落花樹明明只有光禿禿的枝頭,卻似乎有鼓魔力牽引著人,讓人深陷在她的懷抱之中。

小伙子三十來歲,頭髮後梳,眼鏡遮蓋不住鏡片底下富雄鷹般的眼眸,西裝雖在路途中帔上了一點沙麈,卻沒法隱去他的自信。看起來大概像一般人眼中的金融才俊吧──他本該在摩摩天天大廈的辦公室操控著手下的棋子與競爭者撕殺,但偏偏他此刻在荒野中的一棵樹的樹底,做著荒謬的事。他找了個較少紅花的位置,徒手挖了個坑,睡了進去,又盡量伸手將沙土堆在自己之上,順序掩埋了自己的腳、身體、眼耳口鼻,然後利用順著沙粒受壓時流動,雙手也得以沉到沙海之中。

頃刻之間,這個人就在我眼前消失了,落花樹方才的溫柔也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是當初那詭異的笑容,還有饕客準備大快朵頣之興奮。

她笑著說,那男人是從知壯城來的,說是接管父親的企業以後成功將業務一直拓展,現已達致他預計的最高峰,為了留住他人生這最顛峰的一刻所以他來了尋找永恆。她接著說,人皆有種共性,其實與是否堅強軟弱無關,只是人總有慾望,總希望將最好的一面留住,以往列寧毛氏金氏耗費國家資源只為死後肉體仍能保存千秋萬世,為的也不過是使自己的豐功偉業流芳百世,教人傳頌仰慕。那男人也不過想要稍稍滿足這前人遺下的慾望,所以來了。

說著,她的枝頭長出了一朵紅花,只需一天,花已長成,一如地面躺臥的落花,樹上那朵猶如鑲嵌黃金吊墜的紅寶石,向世界展現其優美的身影。

可惜無暇多賞,像是自我斷臂一樣,她啪嗒一聲折下了盛放的紅花。輕盈的花不徐不疾飄落,落花恰巧落在蓋著那男人的沙上。她放下了紅色的蠟花,像是為某人的存在留一段記念。

等待知音到來,含苞待放,花開花落,而刪掉枯謝一節。花期需經歷如此漫長的等待,又如此短促地完成了所有任務,落下了,花又永恆的存在,留住了最美好的一面。

筆錄:

(只是興起,落花樹說她未寫過書。明明同樣是植物,不過活生生的樹在被壓平漂白風乾過的死樹纖維上劃上記號,卻從來未試過。還有,她說怕我寫得不盡不實不清不楚,怕我在觀察之中有什麼誤差有什麼遺漏,所以想要親自說一遍,由我代筆。)

我,是我,你們叫我落花樹。其實我沒有身份──不知該追溯至多久以前,我不過是樹叢中一株毫不起眼的小樹。鄰近的植物比我搶眼多了,它們有的長出會隨時間變色的花兒,有的每塊葉的葉脈可以拼出一幅幅山水畫,又或者樹洞本身會哼出歌兒。我只是一株會長紅花的小屁孩,永遠追不上它們的程度。

只是它們太耗費精力爭奇鬥艷,漸漸,它們逃不過凋零的命運,我再也觸不到嗅不到山水間的清新、嚐不到歌聲的甜美,此地只剩下我開的大紅花。失去它們雖然令我頗納悶,又不得不慶幸,只有這樣我才能好好審視自己,發現我所開的出無名的紅花,其實也非醜如糞土,只是當有外樹存在,他們才會為了自己抬高而狠狠地扁低了還屬弱者的我。

其實無分強弱美醜,只有聰慧和愚昧。當時多風光,過了高峰就會逐步滑落,將來誰也不曾知道你存在過。從那時開始,我開始懂分泌出蠟質的保護膜,包圍自身,亦保護著盛放的花卉。只有這樣,花落了,也不會枯萎。

之後來了一群人,他們很聰明絕頂,而且我們說話很投機──我們的理念一致,我信靠的也是他們所求的。甚至,他們在附近築起了城,叫知壯城。知壯城基本上與一般城市無異,只是人民智商較常人高一點,城市的科技發達一點,建築又比又比一般摩天大廈高一點所以要叫摩摩天天大廈,說到文化傳統,又非一般踏兩下地就完成的求風和日麗舞,而是秉承對不朽的追求而發展出的「自葬」文化。

不知不覺間,我已成為信仰的中心。他們覺得滿足時,便會過來說要藉由我的體質將當下所有美好都留住,後世仍可以看到他們記住他們的貢獻。

於是,他們會自願終止自己的時間線。

而我,也樂於聽他們的願望,也為他們落下一朵永不凋謝的勇氣之花。

神話:

在這裡待了上一段日子,看過摸過聞過聽過(可以知道的都已知道了),但要理解落花樹卻還是有一點困難。一切都太順理成章:弱者被壓迫必然會反動,隨之必然會生成一套自我防衛機制,其成功亦必然會吸引到一群追隨者,強者肯照顧弱者也必然是受過往被欺壓而生的同理心所影響。

只是心裡總是隱隱有一絲… …

這段日子陸陸續續有人來自葬,有終於獨創了河馬舞的胖女士,有穿著九十九吋高跟鞋跑完馬拉松的易服廦先生,有也有流著兩道鼻涕也不懂擦只會拿著遊戲機高嚷著破了關的小男孩… …我發現,落花樹比初見時長得更高了。

明明沒有下過一滴雨,沙粒看起來乾巴巴沒有丁點養份。我將這疑惑告訴了她,她笑了,如鏽鐵廝磨呀呀丫丫的刺耳的嘲笑。

「自葬的人的肉體、靈魂、知識都是我的食糧。」

如旱天雷──

不是說,你聽到自葬的人的願望,而且還為他們落花啊?

「他們在坑裡依然相信著自己一套,而我的根會將他們轉化為可以帶給我能量的物質。因為我代表著奇蹟,他們才能至死還貫徹著自己所希冀的,而我只不過是從他們身上取我所需。互相依靠互相利用,不是你們定下的法則嗎?」

我挖開了先前那西裝先生所自葬的位置,空空如也,連骨頭也被吮去。

「有了他們,我才可以長高。」

長得高有什麼用?在荒地,周圍什麼也沒有。長得高,看的風景還是一樣。

「長高,直至哪天與神同等。我享有的,是知壯城那群白痴菁英的仰賴;我吸收的,是人類最優秀的狀態。我可以將人類的智慧不斷累積,最高等的思想都雲集於此,有這些作為根基,加上永垂不朽的體質,我可以愈長愈高,高至太陽,高至神,甚至比神更高。」

有聽過英雄戴上了蜂蠟制成的羽翼,然後,

「然後全世界所有人都不過是螻蟻,他們都會仰慕我,只有我可以作為他們與神溝通的橋樑。我的花兒會遍佈大地,人人為到永恆的熱情所傾倒。」

最後,嗯,最後──不是說她將來沒有再講話,只是… …

最後她問我,傳說中的神木落花樹都被我發現了,還做了筆記,是否已經覺得滿意,是否可以加入她成為神的行列?

編者按:

綺絲教授在筆記封底草草記下了一句,似乎是為落花樹而寫:

「如果將來可以為你取個名字,我想叫你做伊卡洛斯。至少,你不必再自稱為『你們叫我落花樹』。

啊、不,假如有將來。」

據本刊記者從知壯歷史文化研究委員會所知,知壯城已不經過風沙侵蝕而難以考證古之繁榮,而發現筆記的地點並沒有筆記中所陳述之落花神木,只有一片沙海。而經委員會之科學小組分析後,發現洛漠的沙都帶有微量蠟的成份,但小組至今仍未掌握足夠科學憑據解釋此現象。至於落花樹所帶來的研究,綺絲教授並未記下結論,「不朽」之秘密仍然有待科學家去發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