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階
訪客



我是一個與眾不同的軍醫。

關於是什么時候到達的這里我早就不記得了,在這無數子彈的喧囂中我的任務只有一個,那便是救治傷員。我和我的助手在這里沒日沒夜的工作,即使見到了無數慘不忍睹的傷口和尸首,但助手把這位傷員運過來的時候,我還是感到了膽戰心驚。

待我驚魂稍定之時,我開始為這位戰士進行治療。他靜靜地躺在那血紅色的病床上,在我的眼里像個做錯事的孩子一樣,什么聲音都沒有發出。

房間內寂靜的可怕,雖然屋內有我和他兩個人一起,卻像墓地中兩個挨着的墓碑一樣,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我偷偷地望着他的臉,那之上沒有任何的表情,根本不能說是活人的樣子。也許那個詞叫血色來着,總之是人的那種充實感,就算連對傷口而產生的疼痛表情,也都蕩然無存。

一切都充滿了虛無感,像一張染了血的白紙。

不過好在我們不用接觸很長時間,因為大概兩分鐘,他就可以痊愈了。送走他后,我緩緩地轉向我的助手,打開了几乎兩天沒有動過的嘴巴說道:

「累。」

我最終只是擠出了一個字,但我的嘴唇卻干裂了,血的味道在我的舌尖蔓延。

不過即使這樣,我的助手也不會回答我,甚至不會看我一眼。因為我的助手正是那一部醫療器械。

不過正是這台機械,又或稱為我的好助手,才使得我和其他的軍醫與眾不同。這台機械擁有着極其先進的治療功效,平均不過兩分鐘就可以治愈一切傷勢。中槍的可以馬上恢復,斷手腳的也能再次接上,只要沒有掉腦袋,在我這里都可以恢復如初。

機器量產了幾臺,分布在不同的戰區。隔一段時間我就要每個戰區去一次,調試機器以保證核心運作。

這的確讓戰爭的局勢明朗了起來,很多傷員可以再次投入戰場,一連几次下來,對方潰不成軍,四處逃竄。我們的士兵就在這循環往復中肆意地進攻,或說侵略着他國。即使我發明這台機器的本意只是幫助那些在病痛中痛苦的人們,到了現在也只成了一部戰爭機器。

至於為什么會戰爭,什么時候來到這里這樣的事物早已化成了記憶的碎片,在沒日沒夜重復的工作下,這些碎片早就不見了。

「哐當」

用力的開門聲打斷了我的思緒,眼前的一幕讓我嚇了一跳。一個年輕的士兵捂着胳膊大喊着沖了進來,嘴里還有很久沒聽見的哀嚎聲。

「好疼啊,我要死了…….醫生你快救救我吧!」

面前的士兵臉很干淨,看着也有几分少年的英氣。這着實讓我震驚了一下,但隨即想到了甚么不好的東西。我臉上剛剛擠出的表情又一下子消失了。

「怎么辦,醫生,我的胳膊被子彈打中了,好疼啊,流了好多血啊!」

「不要着急,坐下讓我看看。」

少年的胳膊其實比較縴細,對比起那些老兵粗壯結實的手臂來說,這只看着弱不經風。手臂上有着看起來很突兀的肌肉,可以感受到是最近加強的訓練快速形成的。以及那個流着血的傷口,其實只是子彈從外側擦過去留下的一個痕跡。的確流了很多的血,但對於見慣了各種死尸,各種斷臂的我來說,這似乎根本就不叫傷口。為了他開機器治療反而是浪費時間。

「醫生,救救我吧,我是不是下半輩子要殘疾了。」

他面露膽怯和驚恐,夸張的表情和之前的那人又截然不同。若說上一個人是一張沾了血的白紙罷了,那么這位少年就是一本彩色的漫畫書。瞬間讓我的病室中有了一絲人的氣息,打破了長久的寂靜。

反而,我更想治療他了。

「來,放輕松,我給你包扎。」

我沒有使用那兩分鐘就能搞定一切的機器,而是從櫃子中拿出久違的紗布和酒精,用這些「老家伙」幫他處理傷口。而且故意包扎的很慢,慢過剛入職的護士。

這之中,我開始主動和他搭話。這是第一次我和傷員有病情以外的交流。

「你是新兵吧?剛從高中畢業就過來了?」

「是,是啊。哎呀!疼疼疼疼。」少年對酒精的反應很大,不過稍微整頓下就繼續回答著,「我們聽說軍隊戰事吃緊,又打得正在關鍵時刻。我們好多人一心報國就直接來參軍了。兩三個月我就從大后方趕過來啦。」

「兩三個月?」我的眼皮微微跳動了下,只是想起正常的練兵需要很久才能摸到槍,才會開始真正軍事訓練。

「是這樣,我還聽說西邊的戰區只要一個月就可以上前線了。」

不知為何,看著他那真誠的眼神和激動的語氣,我只是感到悲傷。但他們并沒有在我的臉上顯示出來。我開涮轉移話題。

「你之前是在哪個高中?」

少年轉動了下眼球,笑著也很自豪地回答我說:

「紀念中學。」

紀念中學?

那個全國聞名,以優異的文化成績著稱的學校。那個學術自由,校風開放的學校。那個我呆了三年的學校,擁有著快樂青春記憶的學校。

「我們學校很多人都參軍了。現在國家大力宣傳當兵報國,我們整個班基本都去當兵了,還有幾個去了軍校升學。」他自豪地和我說到。

「不用去考大學了?」我一邊包扎一邊問他。

「現在誰還考學啊,國家有戰事,這才是最緊要的東西嘛。我們學校還大力推舉我們參軍呢,有的人想考大學還有可能被談話。啊疼!醫生輕一點啦!」

我聽到這話身體一震。不小心捏了一下少年的胳膊。

「話說醫生你這醫療器械看著好棒啊。看起來很有科技感耶。那是怎么運作的?」

「這個啊……」我轉翻頭看向那機器,一些往事突然涌上心頭。

記不清多少年前我站在領獎臺上的時候,我是那么自豪地,挺著胸脯地站在那里演講。方方面面地推介著我的「助手」,恨不得讓全國人都知道他。

「這個機器可以治好任何的疾病!心臟病,腦血管病,甚至斷手斷腳都能馬上治好!它搭載的是最新的醫療科技芯片…… 」

就像那個少年說起自己的學校,也是我的母校時那樣地得意與自豪。可是如今在他面前,我盯著這機器,回憶起我的母校。現在我只有一種莫名的心痛和難過,十分不想介紹,甚至根本就不想看見它。

「到底是甚么時候開始這樣的呢。」我心里默默念了一句這樣的話。

然而為了回答少年的問題,我還是詳細講述了一次機器的功效和用法。只是我的語氣無比的平淡,我甚至想快點結束這個話題。

少年聽得很認真,我竭力不去和他對視。然而他眼中那種屬于少年的光芒和青春氣息是擋不住的。他們拼命地向外跑,直擊我的靈魂。

那是我丟掉了很久的東西。

那也許就叫人的氣息吧。

「你叫甚么名字?」口罩下是我略帶膽怯的一句話,輕輕地,但卻是我用了好大力氣講出來的話。

「我啊,你可以叫我阿鐵,鋼鐵的鐵。」

「阿鐵,」我語重心長地張開了口。我想說些甚么,但是那話語,那些我想講的一些道理,一些可以說是真理的東西卻一點也說不出來。最終我只是說了一句,「好好活著,為了自己,為了你愛的人。」

「好啊!我一定會好好的活著,但也要殺掉很多的敵人,為祖國盡力!」

他的眼睛在發光,我的眼神在逃跑。

「不是這樣的,阿鐵…….我是說,好好活著,好好做人,不要想著殺戮死亡,只是做好自己,等待正常生活後好好地生活啊!你要結婚生子育子,享受人世間的美好,但那些絕不是戰爭,不是殺戮啊!」

當然,我根本沒有膽量把他說出來。這些話撞擊著我的心靈,但是我根本沒有辦法讓他們出來。

包扎終歸是完成了。

我又想繼續和他說些甚么,這和已往是不同的。以前病人對我問東問西,我都是想趕緊把他送走。但他不一樣,雖然我對這樣的談話,這樣的思想有很大的傷感和愧疚,但是我…….

「好了,你現在沒事了。你看,你根本沒有要死要殘疾嘛。」

他揮了揮手臂,那種傷口的酸痛感仍然在他的表情中流露。

「謝謝醫生,那我回軍營了。」

快說啊,想說的那些話,快點告訴這少年,甚么是好甚么是錯。

「嗯好。過兩天就可以拆開紗布了。」

為什么不說?我在害怕甚么?‘

我甚至不敢再看那少年,我害怕我會記住他。

「哐當。」

門關上了,只留下了我一個人和我的助手。

「這樣……真的好嗎」

至于剛剛說,想到了不好的東西,它具體是甚么?

來不及思考,助手送來下一個病人,又是那種白紙一樣的士兵。而我剛才心中升起的那些久違的人的感覺,又再一次消失了。一樣的無聲,一樣的沒有血色與神情,仿佛和那剛剛的少年不在同一個星球。我此刻才夠膽看向病人,看向我的「助手」。死一般的寂靜又回來了。

收起紗布和酒精,我變回了那個與眾不同的軍醫。





又不知道過了多久。戰線又向前推進了一大步。我方打到了一個易守難攻的地方。作為核心醫務人員的我自然也到了前線。

這里的環境比上一個地方差得多。我甚至要拆開機器的核心部分,抱著我的機器四處跑。這里掉胳膊的需要我幫摸接上,那邊大出血的要我來止血。我就在嘈嘈切切錯雜的子彈聲中四處奔波。

夜晚時分有了短暫的寂靜。我癱倒在戰壕中,早就不在意灰土甚么的了。我旁邊的大兵面無表情地吸著煙,好像在神游一樣。

他吸一口煙,會隔很久才吐出來。那種尼古丁在嘴巴中難受的感覺,他反而毫不在意,甚至喜歡上了這種感覺。

「你這樣不苦嗎?」我望著他問道。

煙絲慢悠悠地飄著,飛入我的鼻子中,刺痛著我的神經。我個人是最討厭香煙的味道的。但是現在我根本不在意這些,甚至想吸入很多很多,再一股勁地咳出來。然后再吸,再咳出來……循環往復。至于為什么-----

「苦。」大兵沒有轉頭看向我,繼續神游著,「覺得苦才能證明我還活著啊。」

「哪都苦,哪都苦啊。」我身旁另一個年輕一點的士兵這樣說著,「我已經好多年沒見過我的家人了。」

「哈哈,我也是。」那大兵這樣回覆著,僵硬地把頭轉到了我身旁,打量著我和我手中的機器。

「這東西這么好用?我今天胳膊都快斷了也能給我接回來?」

我笑了笑說:「是啊,只要你不掉腦袋我都能給你救回來。」

大兵臉上的微笑還凝固著,他盯著那機器不斷地打量著,我沒有擋住機器,反而拿了過去給他讓他拿著看。

「真神奇啊,這東西救了我好幾回了。」雖然是這樣說,但他的表情沒有任何的喜悅,或說劫后余生的興奮。我仿佛聽到的是「真撲街啊,我能不能死一次看看啊。」

「真想讓我爹也用下這東西,他心臟不好。」大兵苦澀地擠出了這樣一句話。我客套回去道「那等戰爭結束我幫你爹用下吧。」

大兵沒有說話。見沉默許久,身邊的年輕士兵開口了:

「他爹啊,前幾天去世了。」

「啊……節哀。」

大兵還是沒有表情。

「節哀?我現在其實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知道軍部是不給批假的,所以也大概能猜到他這幾天只是在子彈中度過的,看見很多人血肉橫飛,甚至自己就是打死對方的那個人,他也許麻木了吧。

「我其實更想哪天去找我的父親,在上面好好聊一聊。」大兵這樣說道。旁邊的年輕士兵只是補了一句:「就我們這樣的還能上天?不在地獄里就不錯咯。」

死亡,天堂,地獄。

這些平日生活中我們故意躲開,認為不吉利的詞語,此刻竟然毫不避諱地說了出來。

「我說醫生啊,」大兵頓了頓,「你每天救多少人啊。」

「我哪記得住。光你就好多次了。」

「有沒有那種不想被救的?」

「這個……」

我陷入思考和沉默。旁邊年輕的士兵笑著回覆道:

「還是那種一槍打爆頭的好啊!一下子就沒有痛苦了」

「確實啊哈哈。」

兩位士兵笑談起自己見過的爆頭死狀。但那種笑并不代表開心,那是一種痛苦的笑,說是掩蓋心中悲傷刻意做作的笑,卻也不盡然。我似乎看到在那天軍隊報道時候的他們,舍棄了工作家人學業的兩人,就站在那里呆呆地望著遠方,他們笑不出來,對未來是無盡的恐懼和未知,對死亡的膽怯和懦弱流露在眼神和偷偷非走到眼淚之中。他們根本不想笑。

可是現在讓他們流眼淚?

他們真的還有眼淚這種東西嗎?

或是說竭盡全力才能流出一滴不知道是血還是淚的液體,從臉頰滑下。那也許就是當他們回憶起舊時光的時候惟一會難過的一秒鐘吧。

「哈哈哈,那死的也太慘了吧。頭插到刀子上面然后噴血。」

「哈哈哈哈,還有一個……」

哈哈。

那是真的在笑嗎?

那是他們用力證明自己還在人世間吧。畢竟死人是不會笑的。等等,似乎我之前病房里的活人也不會笑……那種比死人還可怕的感覺難以言表。

我想到了阿鐵。

那個孩子,他現在還好嗎?

還像那時一樣活蹦亂跳嗎?

或說,走向另一面,我當時見他想起不好的事情的那一面?

「醫生啊——」我的思緒被兩士兵打斷。

「戰爭過后你想做什么呢?」

做什么呢?也許我還是只能繼續做醫生吧。

「回家看看,回以前的城市看看吧。」

「我想考大學。」那個年輕一點的士兵說道,「其實本來我是文學系大一的學生,但是有戰爭之后,就來戰場上了。當時國家還宣傳當兵有獎呢。」

「大學好啊,文學系也有很多漂亮女生吧。」我竭力回憶起我的校園生活,那隱藏在塵封的記憶中美好的一段往事,閃現著偶爾跑出來。

「是啊,我那班里美女很多啊。我還打算寫小說呢。」

「作家好啊。」我連連點頭。回憶起中大學時期班里總有那么幾個文豪喜歡寫作,寫的小說在班內傳來傳去。不知道他們現在怎么樣了呢?也像我這樣在戰爭中苦苦掙扎嗎?

阿鐵呢?

沒有參軍他也會讀很好的大學吧?然后相遇一個愛他的女孩,兩人一起生活,一起出游。多年過去帶著愛情的結晶出門,享受著人類應有的權利。

「你呢?」我問道另一個大兵。

「我啊,我想……」

少見的,我們三人的臉上恢復了一些血絲,喚醒了人類本該擁有的一些情感和記憶。這在戰爭中屬實難得。

但是,上天打斷了我們之間這短暫的美好。

短暫急促的爆鳴聲打斷了我們的美好,爆炸的火花在旁邊絢麗地綻放。旁邊圍在一起吃罐頭的幾個士兵從爆炸中心點飛出,他們的身體各處開滿了血花。

我身子一顫,抓起我的儀器就準備跑過去。兩個士兵也拿上了槍準備還擊。

「嗖嗖。」子彈飛速地衝過來,好像在打響復仇的號角一樣。

敵人并沒有手下留情,最先補槍殺死了幾個被炸傷的士兵,他們吃一半的罐頭被打飛在天上,勺子碎成數不清的小片飛在半空中,食物就散落在地上。一個被炸得沒有腿的士兵手里趕緊捏了槍,另一手把罐頭用力丟在趕來的敵人腦袋上。趁著對方反應的空隙,大概也就那零點幾秒吧,掏出手槍翻轉身,一槍打死了敵人。

反應很快,用手槍的他一連打死了三個拿沖鋒槍的敵人。

看到這個場景我卻愣住了。

那幾秒鐘里我的大腦飛速運轉,回憶著人類該有的模樣,無論是生理上還是心理上。我不再認為現在在我身邊的這些生物是人。

我的腦海中創造了一幅場景,海灘邊上有一個帳篷,一群人圍著點著篝火。篝火旁是剛剛那幾個士兵吃著罐頭;那年輕的士兵成了大作家,躺在海邊尋找新的創作靈感;大兵的父親終于醫好了病,他和老婆來海灘久違地散心。我放了假,離開醫院在海灘上散步;阿鐵考上了名牌大學,和幾個要好的同學,有男有女,都來海灘上慶祝。其中一個人把我們大家都集合起來,在海灘上點燃了煙花。「嗖嗖嗖」地煙花在天空中綻放開來,配著夜空中的繁星勾勒出一幅美好的景象。大兵拿著相機,給我們一起拍合照。

每個人都是開心快樂的,臉上充滿了笑容,以及可以看得出一個活生生的人的氣息。不僅有散完步的我小口喘氣,還有幾個人圍著吃罐頭,放煙花的人間煙火氣息。

我愛死這樣的景象了。

「咔擦!」大兵按著快門給我們幾個拍著大合照,「別愣著啊,繼續來!」

「再來一張!」

「咔擦咔擦咔擦。」

「再來一張!」

「嗒嗒嗒噠噠噠。」

「再來一盒子彈!別愣著啊!」

大兵失去了剛才的笑容,又回到了那種白紙一樣的臉,面無表情地拿著手中的「照相機」,實際上是機關槍。「鏡頭」像咆哮的惡龍一樣嘶吼著,紅色的火光里飛出一個一個火球,向著衝過來的敵人進行火力壓制。

那個年輕一點的士兵呢?他躺在我的前面,但卻不是在找靈感。他的頭部被一槍打穿,所有的靈感也都飄散在了血泊中。

那個炸傷雙腿的呢?雖然他拔槍飛快,但最終也被手雷炸的四分五裂。

阿鐵呢?我呢?放煙花的各位呢?合照里的大家呢?人間煙火呢?

我恨死這樣的景象了。

等我緩過神來的時候,我才發現我抱著儀器和一把手槍站在旁邊的掩體里。身旁是那大兵,那已經中了三槍倒地喘氣的大兵。他呆呆地望著我,我下意識的想救他,但他卻喊了一句「不要!」

我愣住了。看著他沒有表情地躺在那里,就像一朵花正在凋謝。血不斷地涌出來,但他甚么都沒在乎的樣子。

「我,原先是個小學老師。」大兵緩緩地說道,「如果戰爭結束后我還能看看孩子,看看我父親的墓碑,我就心滿意足了。」

「堅持住啊!」我又開始打開儀器,不想他卻拿起手槍指著我。我自然不在意這些,我知道他是不想讓我救他,但是他也不會對我開槍,我們兩人都知道的。

「哈哈。」

他不會射我,于是笑了笑。這一笑里面似乎有很多東西,有他的過去,有他的夢想,有他的事業,有他的家人。是他極力證明自己還是個人的努力。難道他想變成那種行尸走肉,戰爭機器嗎?

如果我再把他救回來,他還是他嗎?

「砰」的一聲槍響,他在我打開儀器之前給自己腦袋來了一槍。

他本來兩分鐘后就可以無事了,但他不曾猶豫。我也知道他的想法,這一晚,有太多這樣想法的人了。然而我還是在四處奔波,幫助那些傷員。

或說讓他們重返痛苦?

我軍遭遇奇襲,上級命令向后撤去。作為醫護人員的我自然是先救人送傷員,算是比較后撤的那一隊。

撤退前我才發現,我的身旁有一個手部受傷,身體也中槍的敵人,他躺在附近,一直在盯著我看。我下意識地掏出手槍,準備一槍解決他。

他的表情突然充滿了驚恐和憤怒,也有面臨死亡卻視死如歸的一種堅定。直白地說,他的臉和我們軍隊的士兵完全相反,他不是染了血的白紙,也不是經常在墓地前出現的菊花或白玫瑰。他反而像阿鐵一樣,是一本彩色的漫畫書,只是現在上面有許多彈孔罷了。

我慢慢走了過去,甚至打開機器為他治療。

他惡狠狠地盯著我,卻又被我奇怪的行為震驚。他向我臉上吐了一口吐沫。用他國家的語言咒罵著我,用還能動的腳發力踢我。

「滾啊!我不會做你的俘虜的!你就等死吧!」

我會說這種語言,但我面無表情。

「罵吧,等你好了一槍打死我也行。」

他突然癡呆地望著我,滿臉的問號跳著舞。

「你們這群惡魔,為什么要侵略我們的國家?我媽媽就是被你們炸死的!」

他嘶吼著,不斷用腿踢著我,想拒絕我對他的治療。

是啊。

為什么我要站在別人國家的土地上呢?為什么我要用我的「助手」制造戰爭機器呢?因為高官的野心和我「助手」高超的戰略意義嗎?我心虛地眨了眨眼,

手第一次在救人的時候顫抖了。

我看到他那被槍打得破爛的雙手,仍能感覺出來他的手曾經應該很漂亮,很修長,絕對是彈過很久鋼琴和結他的。

「我以前也喜歡彈鋼琴。」我這么說道。

或許他以前是個玩樂隊的?音樂家?音樂老師?然后今天因為戰爭出現在這連塊完整的地板都找不到的戰場上。也許他曾有美好的家庭,夢想,想守護的一切?

我知道為什么他的臉不是那千篇一律的白紙了。

兩分鐘過去,他自然痊愈了,雖然那雙美麗的手不再那么好看,而是明顯修補的痕跡和握槍生長的老繭子。他不會和我道謝,而是從地上抓起一把手槍頂著我的腦袋。

我還是沒有任何表情。

「咔,咔,咔」

他一早就知道手槍沒子彈了。

我們誰都沒有說話,那一瞬間除了槍沒子彈空殼的聲音什么都沒有。我明顯感受到我們之間的差距,我是僵尸他是活生生的人。

「希望戰爭過去,我能去聽你的音樂會。」

「你……」

沒等我多說,也沒等他多說甚么,我起身準備離去。而我的身后不遠處,是因為發現我沒上車而跑過來的一個士兵。他看起來很眼熟,但還是那千篇一律的,沒有靈魂的臉。有著和這敵人不同,和之前的阿鐵不同的那一空洞的眼神。

「喂,你在干嘛,快上車!」

「等等。」

我突然看清了那臉,也認出了那聲音,那不正是阿鐵嗎?那不正是前一陣子我幫他包扎的少年嗎?

沒有血色的阿鐵。

他看到我身邊的那個敵軍拿槍指著我,就在不遠處停了下來,飛速掏出武器準備射擊。即使他的腿和胳膊再一次受傷了,也沒見他露出怎么樣的表情。

「不要!阿鐵不要打他!」

當然和上次一樣,我并沒有說出口。這又是何解呢?

「阿鐵,放他一條生路吧!」

「阿鐵,我們都只是想活命的人而已啊!」

為什么說不出來呢?

「砰!」

敵軍死了,阿鐵放下槍意識我上車。我望著手中冒著一絲青煙的手槍,和另一只手剛使用過的醫療器械。我不知道說些甚么好,也沒時間給我思考,我關掉保險收起槍,近乎絕望地望著阿鐵和那尸體。

我想我見到死人那么多次,終于自己也「死」掉了嗎?

我跟著阿鐵向軍車走去,這世界又回到了那一般的寂靜。在我眼前的那人其實也「不是」阿鐵,和我當時在阿鐵前面救的那個人沒有甚么區別吧。即使當時我沒有用機器幫他,而是仔細包扎了他,他最終還是和那些被機器治療的士兵成了一樣的殺人機器。

從一個眼睛有光的少年,一個受傷亂喊叫的少年,到一個麻木的,快速掏槍的士兵。

這就是當時我想到的「不好的東西」吧。

眼淚從我的眼角奔涌出來,但也只是來了一滴便再也出不來了。我把它一把擦掉了,那稱之為人性的東西,不能讓前面的「人」看見。

我還是沒有表情,上了車。

阿鐵全程沒有說話,沒有任何反應,沒有像初次見面時候那樣有點令人煩躁的性格。而我卻不愿意為他治療了。

我們都「死了」。





首都的空氣和前線不同。

這里似乎沒有甚么戰火味,但大街上卻少見青壯年男子。女人們以異常的眼光打量著穿著一身西服的我,小聲議論著。

「這又是哪個高官。」

「不會是沒去報名的男人吧。」

「真膽小,我家男人都去前線了。」

但這里的空氣和前線本質上還是一種東西。

人類啊,就是這樣好戰吧。當自己強大了就要去打別人,當甚么東西能大力發揮軍事用途就會一股腦地開發它們,作為自己拳頭上的指虎擊打著弱者。

我回到了倉庫前,數著曾經的「助手」的數量,確認下有沒有遺漏。一周前,我以重大檢修的名義把所有的機器都回收了過來。我的手上攥著兩個東西,一張是政府開資資助我研發更多機器的文件,一個是炸彈遙控器。

是的,我想炸毀這些機器。

即使在最初這些東西交給軍方投入戰爭時,我還是保留了一點最核心的技術沒有泄露出去。這些東西在我的腦子里一輩子都不會揮灑去,那是我設計這機器的初衷。

沒有了這一層關鍵技術,沒有人可以做出一模一樣的機器。

但在我決心按下那按鈕之前,我去了城市的各個角落,找尋著我以前的記憶。

「紀念軍事中學。」

這幾個字映入我的眼眶,我看到了校園內半軍事化管理的模樣---跑操軍訓的學生,戰區退下來的教官,各種鼓勵從軍的標語。

我的表情凝固住了,不同於之前的面無表情,而是一種心絞痛和悲傷。

「這還是我的學校嗎?這是我想要的模樣嗎?」

曾經的班主任就在前面,只要我和他打一聲招呼我就能進入校園。但我完全沒有那么做。我看著校園外貼著的著名校友一欄,我的名字赫然擺在第一位。

剛上大學那幾年回來看到這個,伴隨著老師無窮盡的夸獎,我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其的滿足。全校都把我當作一個神話。

「那個開發醫療機械的前輩是我的偶像!我也要成為這樣的人!」

「從軍報國,還改變了戰爭形勢,實在是太厲害了!」

但現在,我的心里很不是滋味,只是充滿了難以言表的感覺。

「是否我丟失了甚么東西呢?」

我在優秀畢業生上看到了阿鐵的名字。說起阿鐵,我才知道他之前是學校學習最好的同學之一。如果放在我的年代,是可以和我上一樣的名校的。

但他最近被炸死了。

臨死前我在他的身旁,他也一句話沒有說,只是靜靜地讓血流干,任憑子彈穿透。他就那樣真的死在了我的面前。

「這真的是阿鐵想要的嗎?」

我開始后悔當初把機器賣給軍隊。這根本不是甚么治療儀,這就是地獄之門。我們的青年一次又一次為了某些口號,從這個門進進出出循環往復。

「為了國家,上戰場,殺敵,我們是正義之師!」

我看著這標語冷笑出來。

我還特地去看了那大兵的父親的墳墓,把他生前的頭盔放在了他父親的墳墓前深深鞠了一躬。起來時我才看見墳墓是刻了幾個大字:光榮之家。

這就像對我的嘲諷一樣,但我又能做什么呢?



尾聲

最終我到了首都中心的的大樓下。

還有一分鐘國會大廳就要就關于我的儀器量產一事開會了。會議廳門外的安保看見是我,便沒有過多阻攔,直接讓我帶著公文包進去了。

最高會議室在5樓。

「軍部最高長官,總統,軍醫最高領導人,中央政府……」我一個個回憶著參加會議的人的官職,在只有我一個人的電梯里默默度過這一分鐘。

拿起遠程遙控器,我沒有猶豫按了下去。相信不久就可以看到醫療器械倉庫被毀滅的新聞了。只是我不可能等到報紙出版了。

我從公文包里拿出一把手槍,裝好了子彈上好膛,關掉保險扔掉公文包。靜靜默數著樓層的遞進。

「5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