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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面

全一話 - 石面
  石塊仍然居於原位,它不起眼,表面每個陷下去的小洞,彷彿承載著太多故事。它看到身到山上一幢幢房子的興建,它見證眼前的海面逐漸收窄,又發現它和海之間矗立著愈來愈多的龐然巨物,它聽過遠處此起彼落的國歌、示威叫喊、歡呼、爭辯的聲音... ...它曾經注視陳伯如何每天拉起小鋪的鐵閘、整理綠色閘後的一顆顆鈕釦;它又見過那個紫色衣裳的女孩,拿著用鹹水草紮著的青菜,哀求著身邊的母親給她買叮叮糖;它又在那群孩童身上學會怎樣僧跳飛機彈波子... ...石塊後來聽著熱鬧的逝去,身上的只剩下時間的洗禮、腳步的重量、車輪的輾壓所選下的千瘡百孔,面比市內的繁華,石塊愈顯殘破,看起來不堪一擊。凹凸不平的表面保持著沉默,灰褐色的它靜靜地代管著一段段故事,好讓故事的主人回來時,能透過每一道痕跡,找回石路上遺下的回憶。

  格格不入的小石巷,悄悄躲在熙來攘往的大馬路側,好像要躲避皮鞋與大道的交戰。沉寂的石塊躺臥在一旁,它經不起眼前那日以繼夜的戰爭,於是,它又安分地處身局外。某天,街外那人往它一瞥... ...

  石塊默默地形成一道道防線,告訴馬路的異獸不能隨便入侵。但少萍越過石路形成的界限,她回來了,回到那條石板砌成的道路,回到那條滿載笑聲的石板路。

  甫踏進石板的領域,便覺進入另一個國度,紛亂的人潮與煩瑣的心情逐漸被隔絕開去,一級一級的石階帶著她回到以前的快樂堡壘。那時候的石板街和現在一樣可愛,左右兩側都是一間間嬌小的綠色小鋪,坐在鋪外的老闆依舊揚起著那份笑容,那邊還是賣果汁的小店,還有金屬胡亂塞滿貨架的五金鋪,啊,四十年前她曾經在這附近,看著一串串彩色的橡皮圈,流露出欣羨的神情。

  少萍忽地看到街道的邊界突兀地出現了一道以打破得平滑耀眼的粉白色的雲石牆壁。那樣的石面,並不存在於她回憶的任何一部份。那樣的石面,太光潔無瘕,失卻了經歷歲月的能耐和裝載笑與淚的空間。她迅速別過了視線,她要尋找的,絕不是這無情的石牆… …

  沿著階梯往上走,石階愈來愈殘舊,進入了寧謐的街道,石塊下了防禦,不必築起一個個的障礙阻擋外來的入侵者。每一級變得很矮,石階幻化成一道小小的斜坡,將走過這裡的人都送進舊日的時光。隨著腳掌踩到一凹一凸的路面,少萍愈走愈快,就像孩提時代一樣,感受著路面的起伏,四處探索。相約隔壁的孩子在石板路上玩遊戲,第一次玩豆袋、第一次玩「跳飛機」,看到朋疫帶來新奇的玩兒,大伙兒就忍不住會說… …

  「咦,這是… …」 少萍又猶豫了一下。

  眼前的是石板街的末端,左邊不知何時多建了一道道紅磚拱門,幾個老伯在內裡休憩,少萍彷似看到父親的影子──穿著泛黃的背心加長褲夾腳拖,漫無目的地坐下,發呆,要不就找個同樣跟你一起發呆的男人,討論六合彩和賽馬兩大「天下事」。父親休息過後,有時會拖著她的手去買橙,兩父女就這樣路邊吃橙。橙不甜,橙汁會沿著手,滴滴答答的流到石板地上,滲入每條石與石之間的裂縫,企圖以小小的酸性把石道溶化。

  「這些嘛,一直都在,很舊的了。」身後遊人的談話聲打繼了少萍的思路。少萍一征,啊,拱門上側長滿了茂綠的枝葉,稍微灰白的表面是它曾經歷的歲月的線索,說明它已經成了這邊的長客。少萍盯著一排排插在石板上的仿西洋欄杆,不滿它們猶如武器一樣一刀一刀穿過石板的胸口,也一下一下破壞了她的回憶。她又看到前面兩個穿著黑色西裝的男人,從一家看像高檔次的咖啡室走出來,倚在欄杆上邊抽堂邊把玩手上的平板電腦。

  突然,石板憤懣地哼了一聲,卻又只能帶著它面上一道道修補過的疤痕,躺在地上眼白白地看著環境的改變。她不明白,不明白為什麼以前滴過的橙汁都不能動石板一根毫毛,今日石塊卻被輕易地鐅出幾十個窟窿,她不明白為什麼他們口中的舊石板街都太陌生。於是她決定回去,要回家了,到了家,那裡是她最熟悉的地方,她將會看到大廈門外有一堆從自己家花槽掉下來的桃子,她也會看到唐狗家寶在門外蓄勢待發跑出走廊,還有聽到傢俱卡吱卡吱的聲音,以前在房間看到警察宿舍的燈光,會傳來陣陣暖意。

  拐幾個彎已經到了結志街。路口的蘭芳園,平坦的石屎路面引領住人們走到路旁的菜市場。那家賣菜的,還有一路上賣豬肉牛肉豆腐賣餅乾賣醬油的都還在。魚檔還是亂中有序地將各種海鮮堆疊在一起,魚腥味依附在每個經過看魚的客人身上。問以前的珍姐在哪,原來賣魚最便宜老實的珍姐已經退休了,由她女兒接手經營。在濕漉漉的路面上,遠處徐徐使來一輛貨車,魚群般的行人隨即走到路旁讓路,到貨車過去了,行人又會再次填補馬路上的空間。看到這個情景,少萍不禁會心微笑,她四十年前早已是魚群的一員。以前可以牽著母親的手到市場買菜,菜市場是主婦的福地,上至天文下至地理,這邊廂談孩子學業,那邊廂講傳聞是非,講話不但要和叫賣聲比拼,還會被貨車趕到路旁,又被嫌阻著攤檔做生意,又要移師至路中心,於是又來又回,又回又去。今天,攤檔賣的還是那些,商販一浪又一浪的叫賣仍在,唯獨這個愛鬧人的老闆娘那個髒話出口成文的大叔,被新臉孔取代了。難以再經歷的那份昔日的熱鬧,還有誰記得呢?

  再往前走,到了街尾,就是新中環大廈──回家吧。回家時,家寶會在等門,晚飯時要和兄弟姊妹猜拳決定取菜的先後次序,晚上睡前可以和妹妹玩洋娃娃直至玩的太吵被四哥沒收,翌日一早又可以和母親去菜市場,還有要跟樓下英光冷氣店一家打聲招呼。

  快到了,英光冷氣公司還在,還是那道老舊的招牌,老闆依舊是不開冷氣乾脆坐在室外。老闆已經是一個佝僂老人了,眼神似看非看,瘦弱的身體以骨頭、經驗和尊嚴支撐著。還要上前打招呼嗎?老人卻似乎認不出她了。

  「新中環大廈」。終於到了。

  咦──

  少萍站在大閘外又是一怔。本來只是石屎的門面換成了雲石,那種平滑無垢只屬於高檔次的雲石;鐵閘加固了,交叉的銀鐵色作為嚴謹的守衛將外人拒諸門外。

  忽然間,四周的環境都起了變化。大廈對面的小鋪經已變成高尚食肆,菠蘿冰木瓜冰的香甜早已不復存在;大廈旁側的源源酒家已經拆卸重建,二三十層樓高的住宅正以鄙夷的眼光俯視腳下又殘舊又矮的建築;菜市場的叫賣聲,原來已失去昔日的氣勢。在窗戶外跳躍的飛機欖呢?還有那些不知是什麼鄉下口音,此起彼落的「賣衣裳竹」跟「磨較剪剷刀」的吆喝聲呢?石路面上已不見水果的香郁,只殘留刺鼻的廢氣。

  少萍失措地徘徊,希望再可以抓住什麼她在這裡成長的證據,它無情地見證著這一切,卻又無動於衷。忽然她聽到不遠處傳來轟隆轟隆石頭的哀號,她看到昔日門面的石屎被工人狠狠地破壞,堅硬的外殼受不了,粉碎成砂,散落在地上。她又看到砂礫的不忿,它們堅守著原則,將它們看到的事物刻烙在身上,好讓歸來的旅者都可以在它們那不起眼的外表找到值得回味的一絲感覺。石塊的堅硬不再,它們承受不起文明的攻擊,它們碎裂,回歸大地,取而代之的是新簌簌的光鮮外履。

  她驚覺十二樓D座的那扇窗戶,應該看不到對面燈火通明的警察宿舍了。

  她呆立在路旁,身旁有個老伯躬著背,緩緩走過。她隱隱約約聽到老伯的自言自語:「舊了,舊了,拆卸了以後用玻璃蓋大樓吧… …」